語文系亂鬥堂{?}

第五章 狂風中的蔭之海

    雖然民宿中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腦網路，但老闆和老闆娘平時有聽廣播的習慣。

    被顏先生騙去跳湖的隔天早上，廣播報出了有颱風接近的消息，目前自太平洋朝花蓮一帶接近，預計下午過後會發動海上颱風警報。

    我自走廊上朝庭院外的天空望去，天色是無色的白，薄薄的灰雲飄得很快，零零落落撒著幾滴雨，風嘯聲招惹了林間的枝葉後打上落地窗，從縫隙間發出尖銳的哭嚎。

    顏先生在餐廳中喝著咖啡，手邊翻著雜誌，見我走到他身邊，目光從雜誌的文字間移到我臉上。

    「好像有颱風要來了，雖然住宿時間還沒額滿，但您考慮一下要不要趁颱風還沒登陸前先下山，至於還未額滿的天數，可以考慮辦理退費或留著下次再來。」

    顏先生看了下窗外的天，淡淡說：「不用了，我要留在這裡。」

    是台灣人對於颱風都沒什麼強烈的感覺還是這個人心臟比別人強我不知道，實際上這也是我第一次在蔭海民宿遇到颱風，雖然完全沒有感到恐懼，但我也不確定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只能確定，如果課本上教的沒錯的話，有這麼大片樹海的地方發生土石流的機率應該是比較低的吧……

    「我明白了。那麼，我現在要下山到超市去補些食材以及日用品，您有需要我幫你帶甚麼回來嗎？」

    他的眼神瞬間變了，「妳要自己下山？」

    「對。」

    「怎麼下去？」

    「開車啊。」

    他移開目光幾秒後，說出了我沒料想到的話：「我和妳一起去，看看有什麼能買的。」

    我們來到民宿的後方，車棚內停著台外表有些老舊的廂型車。

    鐵灰色的外殼有部分擦傷的痕跡，明顯與顏先生的轎車有雲泥之別，但這是老闆的車子，聽說，年紀是我的一點五倍的樣子。

    我拉開車門進入駕駛座，顏先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將鑰匙插入孔內發動車子，問：「妳真的會開車？」

    「……勉強。」

    他無言了一會，又問：「……妳到底幾歲？」

    「七個月前滿十八。」

    「有沒有駕照？」

    「沒有。」

    「開過幾次車？」

    「今天這是第三次……大概。」我折著手指回答。

    他冷冷地掃了我一眼，「下車，我來開。」

    我只好偷偷嘆口氣，一面在心中默念以客為尊一面默默開車門下車和他換位置。

    顏先生對於第一次接觸的車操作起來非常熟練，我們穿梭在山林之間，逐漸變大的雨勢打在擋風玻璃上頭，越是吵雜便越顯的靜寂。

    並非耐不住寂靜，但我突然很想說些什麼。

    「你……為什麼會獨自一人來這麼久呢？」我做好得不到答案甚至被譴責的準備，開口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沒想到，他卻頭也不回地反問我：「那妳，為什麼會在這裡工作？」

    我思索了一下，耳邊的雨聲急驟，混著車子駛過泥濘的呼嘯聲以及水濺聲，「第一，是因為我想要體驗看看不同的生活，在這裡，我也確實學習到許多事情，認識了許多人。第二，我非常喜歡這裡的環境，所以決定留下來打工換宿。」

    不知道，這樣的答案他滿不滿意。

    聽了我的回答，他淡淡瞥了我一眼，那一眼，我已知道他大概是不滿意吧。

    但是，他並沒有追問或是提出意見。

    「我之前跟妳提過『成名得太早』這件事。」

    「所以，顏先生果然是在某方面成名得太早的人？」

    「可以這麼說。我二十四歲時當上某個綜合型企業的外貿經理，最近，在國際的競標上成功拿下了許多資深老手也想得到的案子。如此高的成就年紀輕時達到固然好……」

    「但是，會成為往後的壓力。」我替他接了下去，他點了點頭。

    「雖然有時也會不明白到底把自己搞得這麼累要做什麼，但其實，只要朝著前方繼續往前，其他什麼壓力想再多都沒意義。不過，偶爾放個假也沒什麼不好，所以我就翹班出來了。」

    「翹、翹班？」

    他不顧我的訝異，只是隨意應了聲。

    然後，更加語出驚人：「實際上，除了工作上的原因外，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的家人一直逼我相親，所以我就逃出來了。」

    為什麼這感覺好像聽到小學生或中學生說「因為我考試考太好壓力很大，而且我爸媽一直叫我要交女朋友，所以我就翹課翹家了」……。

    不過，我自己事實上也沒什麼資格說別人。

    我笑了笑：「話說回來，我沒想到，顏先生這麼健談。」

    「妳不是說，既然出來旅行就應該轉換心情。」

    「說的也是。或許人對於不相識、甚至分別之後就不會再見面的陌生人，比較好聊心事也不一定。」

    他勾起唇角，「或許真是這樣。」

    隨後，他又問：「妳打算在這裡待多久？」

    「我嗎？」我仰頭暗忖，「如果可以，我還想永遠待在這裡。在民宿中可以遇到許多不同的人，聽不一樣的故事，外面的植物動物我也有很多還不認識。在這裡，和在人海茫茫不知到什麼時候會被淹沒的地方比起來，還滿好的。」

    早上迎接朝露，傍晚迎接彩霞，以綠蔭之海為布景，以群鳥獸蟲鳴為配樂，日日望著天雲變化，年年盼著四時遞轉，這樣的生活，其實也滿好的。

    然而，顏先生卻只道：「妳還很年輕，要看的景色還很多，別因為一時想逃避就提前過退休生活。」

    我抖著肩膀笑了起來，「你說的也沒錯呢……」

第六章 朝露中的燦爛

    那天我們過了中午才採購回來，一路上聊了各方面的話題，與顏先生相處起來也不再那麼尷尬。

    顏先生甚至幫忙我們完成防颱的準備，很幸運地，兩天的颱風天平安順利的度過了。

    颱風過境後的隔日，我和平時一樣早起打掃慘不忍睹的庭院，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把面目全非的院子打回原形。

    早上八點半左右，顏先生剛下樓用早餐，櫃台的電話就響了。

    颱風才剛過就有人想預約山上的民宿讓我頗為訝異，但事情並不是我想的這樣。

    「喂？您好，這裡是蔭海民宿，請問需要什麼服務？」

    『妳好，請問顏信先生目前人在那裡嗎？』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年輕女子的聲音，劈頭就問顏先生的行蹤。

    我一愣，想起他提過相親的事情，但是不是相親的對象就不得而知了。

    「不好意思，無論您說的那位是否是我們的房客，依照個資法的規定我們無法告訴您答案。」

    對方沉默了一會，才說：『我明白了，但請妳轉告他，我們老闆請他快點回來或將手機開機以便聯絡，謝謝。』

    然後不等我回應，對方就逕自掛上電話了。

    看來不是相親的對象，而是老闆秘書之類的人物，而且，對方非常肯定顏先生就在這裡。

    我走進餐廳通知顏先生這件事，看見他沐浴在朝陽之中的身影，正好喝完手中的咖啡。

    我突然想起，今天就是顏先生住宿的最後一天了，因為每天都看到他已經成為習慣了，所以潛意識中以為他會一直住下去。

    「剛剛有位女性打來，說你老闆叫你快點回去，還有開手機……你該不會這七天手機都關機吧？」仔細回想起來，這個手機不離身的時代，顏先生卻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拿出手機過。

    「是這樣沒錯。」顏先生氣定神閒的回答，「他們大概是調了我的通聯記錄才查到這裡的。」

    「你的老闆真恐怖……難怪你會想逃。」

    「嗯，我老闆就是我哥。」

    「咦……？」我又是一愣。

    所以眼前的這個人，不只是什麼年輕有為的青年，還是個大企業的小開，翹班和逃家對他而言是同一件事。

    不過得出這樣的結論也沒什麼意義……。

    「所以你大哥要擔心你不工作還要擔心你不相親，還一邊當老闆一邊找不到弟弟，感覺起來滿辛苦的。」

    他並沒有反駁我說的話，甚至還點頭贊同：「嗯，因為我把我的工作全丟給他了。」

    「…………」我在心中暗自同情他哥哥遇到不孝弟弟的無奈。

    「別理他也無所謂，反正我明天就回去。」

    「他應該會擔心你在颱風天的安危吧？」

    「死了就會上報，沒上新聞就表示沒死。」

    顏先生用完早餐之後，除了午餐時間有回來外，其餘都不在民宿內。據他的說法，他說要在附近多繞幾圈，所以獨自一人走入深林之中了，享受『蔭海』去了。

    傍晚，忙完了民宿的事務後，我閒晃到湖邊。

    橙色的天空，映得水波不興的湖面如橙紅色的玉鏡般溫文。

    環顧四週，發現顏先生坐在一旁的樹蔭下，看見我，向我招手意示我過去。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才知道這個位置原來視野這麼好。

    「那天我就是坐在這裡，看見妳面無表情跳下去。」

    「請你以後別再開這麼惡劣的玩笑了。」我雖然沒有為此生氣，但不表示別人發生了這樣的事不會記恨一輩子。

    「當時妳在想什麼？」

    一陣風吹嘯而過，身後的樹林如浪打般洶湧。

    「我那時在想，如果你不幸溺水身亡的話，蔭海民宿會遭水鬼糾纏，很困擾。」

    我對湖面發誓我是無比認真的回答，他卻用無敵不相信的眼神看我。

    顏先生嘆了口氣後，突然自他的口袋中拿出手機，按下開機鍵。

    我好奇的望著他，不一會畫面出現、有訊號後，手機開始瘋狂震動      二三十通的未接來電以及簡訊的通知。

    顏先生暗嘖了一聲「我就知道」，然後熟練地打開飛航模式。

    隨後，顏先生看向我，目光中也染上了夕霞的琉璃色澤。

    他露出好看的笑顏：「小露，我們當朋友吧。」

    「欸……？」我呆愣了。縱使在社群網站上答應過無數的交友邀請，但我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像這樣當面說要「交朋友」。

    「雖然，把自己的故事留給一個不會再有交集的陌生人比較輕鬆，但是如果可以留個連絡方式當朋友，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聽他這樣對我解釋，我終於回神，對他露出笑顏，同時也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打開新增聯絡人的介面。

    我們交換了彼此的電話，「妳的全名是？」

    「打『小露』不行嗎？」

    「我想知道妳的全名。」他以認真的眼神對我說道：「對我而言，我是慎交友人的。既然已經決定要當朋友，就要有某種程度的瞭解和誠意。」

    從他清明的目光中，我可以看見自己的倒影。

    自己那雙，摻了一絲茫然一絲怯弱一絲瞭然一絲釋然的眼。

    「好吧，你說的對……」再度將目光轉向湖面，湖以呈現紅與紫相容的顏色了，我吸了口氣又嘆了口氣，才想起，我有多久沒有報上自己的名字了……？

    久到，我幾乎快忘記那個名字是屬於我的。

    「我的全名……不，應該說是真名。」在聽完顏先生的故事後，或許這次，該換我說故事了：「我的名字是洛清漓，三點水的洛、三點水的清、三點水的漓。」

    和顏先生相處七天，這是我頭一次，看見他展露錯愕的表情。

    「……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多人給予那本書如此高的評價。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為什麼得獎？為什麼感動？哪裡寫得好？……就算有無數位評論家下的評語，我還是不明白。

    這才只是我，第一次投稿。什麼都還不懂，只是因為喜歡寫故事，所以寫而已。

    就像你說的，我也根本沒有談過戀愛。

    那本書裡面的內容，只是結合了我身邊的人的故事、聽過或看過的故事、以及自己的揣摩與想像完成的，並不是什麼感人肺腑，發人深省的大道理。

    確定出書的時候，我當然也希望有好的成績，但是突然一夕之間就爬上巔峰這件事，不是天堂，而是地獄。

    媒體誇張的報導和社會瘋狂的期待……甚至連大學的入學考試都還沒考，就已經有許多名校的文學系給我保送的機會。

    我當然也還是很喜歡寫作，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想寫的故事也還很多，但是自從那之後，每次拿起筆，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到底是什麼元素受大家歡迎、到底要什麼樣的內容才能更深植人心……？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超越那已經不可能超越的成功？

    我還記得，我的國文老師知道得獎的消息之後，除了跟我說恭喜外，她還握著我的手對我說：『第一次就有這樣的成績，未來一定比別人辛苦。不過不要有壓力，繼續去學妳想學的，寫妳想寫的。』

    只是那時，我還無法坦然的去面對媒體及出版社的邀稿壓力。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得獎，因為那些公認的得獎理由，都不是我寫文章時腦中所想的目的。

    所以，我隨便挑了一間大學之後，就辦理休學逃跑了。

    四處旅行一陣子之後發現了這個地方，因為太喜歡這裡了，所以和老闆以及老闆娘提議打工換宿，一躲就是半年，取『小露』這個名字也是因為，希望自己只要向朝露一樣平凡又晶潤燦爛就好了，融入在自然的變化中，不需要鑽石等級的閃耀。」

    我一口氣講完，從頭到尾顏先生……既然都是朋友了用敬稱有點奇怪，顏信都是一貫那看似很認真其實有可能在發呆的表情，沒有打斷我。

    「就算妳把妳的外表隱藏成朝露，妳的實質還是鑽石，那妳怎麼辦？」

    「我是不是鑽石，到現在也還是很茫然的問題。」

    「如果想要沒有壓力的寫，只要在發表的時候隱藏身分換個筆名就行了吧。」

    湖面上的紅以轉為藍紫，天漸漸黑了。

    「這個我也有想過，當初還很後悔為什麼要用本名發表。這個暑假過後我就要回都市去上大學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提前過退休生活。」

    天上的月亮漸漸露臉。

    若手中有一把閃耀的事物，撒在夜空就是璀璨的星子，撒在草地就是晶瑩的露水，那麼屬於我的那把閃耀，必定是撒在字裡行間之中。

    顏信對我淡淡一笑，只說了「出書了要通知我」，我們便起身回民宿去吃這七天內最後一道共同的晚餐。

    隔日早晨，老闆、老闆娘以及我和顏信告別。

    無論是何處的客人，未來還會不會有交集，誰也說不準。

    但是，當您需要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上的休憩時，蔭海民宿，歡迎來電預約。

蔭海之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