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咖啡的餘香中
中午，老闆娘替潘氏一家以及老闆和我準備了午餐。
老闆果然去撿木頭了，約早上十一點錢回來後，就一直在後院拼搭著，吃完午餐後又繼續他那未完成的『藝術品』。
潘氏一家聽了我的建議，用完午餐後先帶兒子小志回房睡午覺，待陽光較不烈的下午再去湖邊玩。
收拾完餐廳和被單之後，我一個人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拿起手機紀錄今天一天所發生的事。
一、雖然已經很老練了，但似乎還是會有忘記說明的事，下次要當心。
二、如果打電話發現對方在睡覺，最好還是……乖乖掛上電話。
今天有很美麗的早晨，露水非常耀眼。太陽的精神也很不錯，非常適合出遊的一天……………
文字打到一半，顏先生走入了餐廳。
看來是睡飽了吧，我從位置上起身，迎向他：「午安，吃飯嗎？」
他點點頭，眼神中還沒有恢復早上見到他的精明銳利，應該是剛醒來吧？也有可能……因為肚子餓所以起床嗎……？
嗯，不行，推敲客人的行動固然是服務人員的究極工作，但猜想對方是餓醒還是自然醒這件事怎麼聽來都非常沒有禮貌，而且沒有意義，因為無論是怎麼醒的，只要是人都會下樓吃飯啊。
顏先生向老闆娘點了餐點後，移動到書架前端詳著。
架上的書大多是老闆夫婦收集來的，有些書況已經老舊斑駁了，而有的則是前幾個月老闆託我去書店挑回來的新書，除了書籍雜誌之外，木製的架子也放了些CD和影集，等著客人借回房。
順道一提，書架也是老闆撿木頭回來拼出來的樣子，是個可以歸類為『藝術品』的架子。
顏先生站在書架前凝視著，雙手插在口袋中，雖然他可能只是隨意看看，但就背影看來，會讓人有一種他很專注的感覺。
不久，他挑了本新書，然後回到位置上，開始翻閱。
微靠著椅背，右手拿書，左手翻閱，表情冷淡，也或者可以說是面無表情。
或許他也可能只是隨意瀏覽著書中的文字，但就旁觀者自他的身影觀察下來，仍是會讓人有一種專注的印象。
簡單來說，他是那種只要面無表情就可以讓旁人覺得很認真、冷淡、難以接近，甚至因此而緊張或產生戒心的人，真不知道這樣的『天賦』對他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將咖啡端到他的桌上。
「請慢用。」說完後，我轉身要走，他卻忽然自書中抬頭。
「妳知道這本書嗎？」他舉起書，突然向我搭話。
我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說：「這本書是幾個月前書店裡的暢銷書，雖然是我買回來的，但我還沒有看過。」
「這本書之所以會成為暢銷書的原因，是因為它獲得了東三亞(東北亞、東亞、東南亞)文學獎的優勝……」
見他還要繼續聊的樣子，我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等他的下文。
「更受人矚目的是，這本書的作者，是個名叫洛清漓的少女，十七歲完成此書，十八歲得獎，全台灣的媒體鬧得沸沸揚揚……妳真的沒聽說過？」
我仍是搖頭，無奈的笑著：「我這幾個月都在這裡，沒有電視也沒有網路，所以外界的事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他表示理解，低頭看著書本的封面，像是在嘆息著甚麼說道：「但是，這個少女，半年前失蹤了。」
「……咦？」
「的確，『成名得太早』，對她而言是人生中史無前例的壓力吧。畢竟她才十八歲，這部作品是她的處女作，卻一躍就躍上了幾乎是文學界的頂端，外界的期盼和『無法跨越』的紀錄，使她感到無所適從也是可以預想的。」
顏先生的語氣清得如流盪在空氣中的河流，帶著對這個少女的憐惜以及瞭然。
我一剎那明白了。
他也是那種，年紀輕輕就在某個領域達到頂端的人。
我只能以點頭回應他說的話，表示了解。
他瞥了我一眼，「張愛玲妳知道吧？」
「知道，課本上有收錄她的作品。」高中的國文課本中收錄了傾城之戀這篇小說。
他端起咖啡，在冉冉白煙中輕啜了一口，隨著他從容的舉止，四周也流洩出了咖啡的香味。潤了乾澀的喉嚨之後，他繼續說道:「她的名言是『成名要趁早』，她成名的時候確實也非常年輕，是位近代史上劃時代的女作家，寫了許多永垂不朽的名作。但是，後人對她晚年的評價都是，無法超越年輕時的自己。」
「這一點，我有聽說。」
顏先生地低頭輕撫著手中的書，表情和音調都沒有什麼起伏，「歷史上，有許多從小就成名，且一生都不斷超越自己的人；更有許多像煙火一樣，綻放了奪目的光彩之後就被世人遺忘的人。」
當自己比別人更先爬到高處時，若不想等待那些比自己緩慢的人，那就再繼續往更高的地方努力就行了。
這樣的道理顯而易見，我卻無法輕易地對他說出口。或許是因為，這麼簡單的道理，他一定不可能不知道的。
落地窗外的光線隨著時間的變化，捕捉了我們的身影。
耐不住沉默，我以好奇的語調另起了話題：「這本書的內容是在寫甚麼呢？」
「妳說這個？」顏先生舉起手中的書本問，我點頭回應。
「這是本在描繪愛情的書，從愛情的表面到本質、各種不同的感覺、形式、意義、價值、人性……簡而言之，是本對利用故事中的主角，對愛情進行全方位深入剖析的一本愛情小說。得獎的原因，及稱是『完全地完美』，甚製作者被稱為戀愛大師……」他凝視著書封介紹著，然後放下了書，勾起笑容，「但是，我認為寫這本書的少女，一定沒有談過戀愛。」
這是一句令人驚愕不解的猜想，我不懂：「為什麼？」
他只是輕鬆地一笑，又喝了口咖啡才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如果是談過戀愛的人，就無法把愛情看得這麼透徹。每個人對於愛情的觀感本來就不同，所以理當執著的點也會不同，所以不可能達到『完全』。」
原來如此。眼前的人還真是個了解人性的人啊。我暗嘆。
「冒昧的請問一個您不願回答也沒有關係的問題，」我如是說，只見對方點點頭，「顏先生，你目前有情人或是妻子嗎？」
「沒有。」他答得非常爽快。
「那麼，您嚮往的愛情又是什麼樣的呢？聽你這樣說，你一定曾經談過戀愛吧，沒有談過戀愛的人，是說不出那樣的話的。」
就跟沒有戀愛的經驗才寫得出那樣的書一樣。
聞言，他對我讚許地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他認真地笑，搭上他原本就俊秀的五官以及窗外淡金色的光線，就像完美的雕刻作品一樣，非常奪目好看，另人驚豔。
他的眼神彷彿在說，妳也滿聰明的。
嗯，真是令人開心不起來。
「嚮往的愛情嗎？我不知道。想像的永遠跟實際上遇到的不同不是嗎？」
「……說的也是。」所以，是因為知道想像沒有用，所以乾脆就放棄了是吧，很符合他乾脆俐落的風格。
此時，似乎是顏先生的料理做好了，我聽見老闆娘呼喚我的聲音。
我將餐點送到顏先生的桌上後，就不打擾他用餐了。
「請慢用。」他朝我頷首。
我轉身離開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對了，顏先生。您房間的電話似乎沒有掛好，麻煩回房之後檢查一下喔。」
第四章 架上未知的紫花
隔日一早，大約六點半，因為還有住宿的個人在的關係，我早早就起床打掃庭院，然後幫忙老闆娘準備早餐的食材。
昨夜沒有下雨，但早晨的空氣依舊陰冷潮濕。天上看不見金黃色的陽光，而是漫著一片深淺不一，霧茫茫的白，連依附在植物上的露水都透了白玉的色澤。
今天似乎是樹林間無數種鳥類們的聯合演唱會，雖然天氣並不特別晴朗，但鳥叫聲比平常多了許多，甚至還來了個布穀機乖啁啾啊啊不如歸去的大合唱。
七點左右，顏先生就出現在餐廳了。
「早安，顏先生起得真早啊。」
我在餐廳櫃台後方露出符合清晨的美麗笑容打招呼，他向我點了杯無糖咖啡，臉上的表情有點陰沉：「外面的鳥太吵了。」
「哈哈…」我乾笑了兩聲，「今天好像特別熱鬧。」
將沖泡好的咖啡遞給他，他道了謝後並沒有回位置上，而是直接端著咖啡走到一旁的落地窗前，望向窗外我剛掃過的庭院。
戶外的光線比半小時前明亮了許多，微弱的、白中摻黃的陽光自窗外照入陰暗的室內，而顏先生，就站在那明亮與陰暗的交界處。
我不自覺地被他的背影吸引，無論是比例完美的身型、簡便的穿著、低啜咖啡的從容、亦或是望向庭院外投樹海的目光。
站在暗處的身影，凝望著一窗之隔的光明。
就像一幅畫一般，彷彿，連時間都為之靜謐。
畫面，就這樣在我心底靜止了。
八點半過後，潘氏一家人用完早餐便退了房，他們臨行之前，我再次送小志一隻樹木形狀的棒棒糖。
要再來玩喔。我站在蔭海民宿的門口，笑著目送他們離開。
回屋內，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透亮了，經過長廊時，我看見顏先生獨自一人在院中欣賞著植物。
啊…這幾天的客人，似乎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邊回想行事曆上的訂房名單，我已經不自覺地朝他走去。
我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站在他的身旁了。
所幸，是他早我一步開口。
「這些花是你們種的嗎？」
「有的是老闆種的，有的不是，本來就長在附近。」
庭院外圍是天然的草皮，附近有幾從花叢，在各自的季節會綻放出不同的花朵。
他點頭表示聽見，微微垂下眼眸時，能看見如墨色與一般的纖長睫毛。
連細節都如此完美的人，果然很難接近啊……我喉嚨一緊，最後仍是鼓起勇氣擠出聲音。
「你好像…不太有精神？」
「……的確。腦袋放空之後，頓時不知道該想些什麼。」
我露出朝陽似的笑容，「但是，打起精神來是很重要的喔。雖然是來度假的，但有精神的度假感覺也會不一樣，就像那邊竹架上不知名淡紫色的花，經過了前幾天的雨，仍然因為太陽的出現而欣欣向榮喔。」
他朝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老闆搭起的竹架子，攀附在上頭的翠綠藤蔓上，綴了幾朵淡紫色的花朵，初綻的花瓣，向著明亮的天空。
隨後，他只淡淡一笑道：「那是牽牛花，又稱朝顏。妳連牽牛花都不認得？」
「我…我當然認得啊，那不是國小生就應該知道的嗎，只是一時間沒有看清楚……」我越辯駁越心虛，顏先生卻仍勾著唇角……我都忘了，他好像是個沒什麼禮貌的客人。
不顧我的窘迫，他逕自往庭院的角落走去，停在一片墨綠色的花叢前，香味縈繞而來，問：「這妳應該知道吧？」
我無奈地瞪著面前高度到我胸部的花叢，邊按耐著情緒邊提醒自己，不行，對方是客人，就所謂的服務也而言客人是天是地，就算沒禮貌性格不好一點也是客人……
「這是桂花。」我淡定回答。
下午，我整理好潘氏一家用過的房間，洗好床單晾在庭院不起眼但通風良好的一隅，完成目前的工作。
期間，顏先生獨自一人離開民宿，說要到湖邊去。
傍晚時分，天空呈現橙金的顏色，剛要織出紛呈的絢爛彩霞，櫃台的電話響起，是預約下周訂房的客人。
對方是個聲音尖銳的女性，我一邊用肩膀夾住電話，一邊拿出行事曆記下細節完成通話後，才剛要鬆一口氣，卻聽見戶外傳來某個聲音。
『嗶嗶嗶嗶嗶嗶 』
我花了三秒的時間才意會過來，是哨子的聲音。
聲音並不響亮，也就是說是從遠處傳來的……換言之，可能是顏先生溺水了……！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以最快的腳程急忙奔到湖邊，湖面水光粼粼，到映著開始染色的夕霞，水面非常平靜，離岸邊不遠處，卻漂浮著當初我給顏先生的塑膠哨子。
所以……人……沉下去了…………？
我毫不遲疑地踢掉鞋子跳下水，如果有什麼萬一讓客人變成了水鬼我會很困擾啊！
但是，沒入水中之後，才發現，我之前的想法都太天真了。
水中的溫度並不是單單冰涼而已，而是刺骨的冷。
冷得麻痺窒息。
天色漸暗了，深不見底的湖水中一片漆黑，水壓壓抑著胸口，非常難受，雙眼因刺痛而溢出淚水，溶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我咬緊牙，雙手往前划動，但視力依舊不佳，除了眼前的幾隻魚類外根本看不見人影。
而且，我甚至沒發現，其實自己正不斷地往下沉。
正當我抬頭發現湖面離我越來越遠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環住我的腰，把我往後一箍，回身，竟然是我冒死尋找的……顏信。
他將我朝他身體一帶，我順勢就貼上了他的胸膛，然後，在我還因驚訝而無法反應時，不知不覺兩人已經浮(游)出了水面。
「咳……呼啊……」接觸到空氣的剎那，我被水嗆了兩口，才發現，空氣是多麼彌足珍貴的東西啊啊啊啊！
顏先生仍沒有放開我，就依著我攀在他肩上的姿勢把我帶上岸，兩個全身濕得徹底的人狼狽的跌坐在金黃色的草皮上喘氣，除了狼狽，在頭腦進水的狀態下我實在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詞了。
顏先生的瀏海全貼到了臉上，全身上下無一處沒有濕透，卻顯得他的目光越發冰涼，冷冷地朝我掃來，讓我不禁打了個冷顫……或許是因為剛剛泡過水的關係……？
「妳難道不知道不會游還跳下去是會死的？」
「我以為你溺水了啊！」
他卻突然把目光移向別處，「我騙妳的，沒想到還來不及叫妳，妳就面無表情的跳進去。」他的口吻一點歉意都沒有。
「所以……你根本沒有溺水……」
「就算我有，不會游泳的妳應該是想辦法去求救或是至少拿個泳圈來……不合格。」
我的肩突然一震，不是意識到剛剛自己差點死去，而是……「你，該不會是什麼政府的民宿品管人員還是什麼環保局派來的間諜吧？」
他望向遠方柳橙色的天邊，低聲道：「沒錯。」
「啊……」我張著嘴，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沉吟了一會後，我猛地握住他的手臂，以毅然決然的視線對上他錯愕的目光，沉痛的說：「沒辦法了，既然如此，我只好殺人滅口了……」
「我騙妳的。」
「…………」
我終於明白何謂想殺人的衝動，但是，剛剛才瀕臨溺死，已經沒有體力了。
我直直的往後方的草地躺下去，嘆了一口氣：「算了…你沒有變成水鬼就好了。」
前方映入眼中的那片樹海，是深深的墨綠色，然而，較高處的茂密枝葉中，卻有零星幾片閃閃發亮的金色葉片。原本，我以為那是提早泛黃的枯葉，仔細看下來，才發現是反射遠方的陽光之因。
好漂亮啊……
就像是碧綠的翠綠中，點上金碧輝煌的金粉，一閃一閃的，燁燁生華。
「快起來回去換衣服，免得著涼。」
顏先生起身，連帶把我一起也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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